貍美美

闊別25年後,《花樣年華》重現(xiàn)大銀幕,很多文藝老中青光聽到消息就已淚目。一些人可能不理解,但它確是另一些人心中華語電影界的耶路撒冷。於是某個周末,小貍也特意去朝聖了。然而——

然而電影有多美,周圍就有多煞風景。蘇麗珍搖曳生姿的旗袍背影前,疊加著另一個遲到且未含歉意的黑影;周慕雲吞吐的煙霧下,是另一片如狼煙般四起的手機亮屏;至於,Nat King Cole吟唱的經典爵士,則是伴著薯片咀嚼和喋喋不休的雜音。黑暗劇場裏,每一個不合時宜的動作和聲響都是對他者思路和情緒的一次打斷,這對於需要感受細膩和沉浸情緒的文藝片來說格外掃興,也讓這場朝聖宛如寓言,上演了荒誕的隱喻:當藝術的美好被現(xiàn)實的粗暴輕易蹂躪,「心中無他者」的巨嬰們也擊潰了公共空間傳統(tǒng)的文明和詩意。

那公共空間傳統(tǒng)的文明和詩意是什麼呢?可能是古希臘城邦的市集,商販叫賣聲絕不越過界石半步;可能是長安城朱雀大街的車馬,始終遵循「右來左往」的流動秩序;也可能是北宋汴京的瓦舍勾欄裏,看客們喝彩時必等鼓點間隙。文明從來不是宏大敘事,那些日常裏的克制與分寸,正是文明對人性本能的馴化。而今在IMAX影廳裏上演的一齣齣活喜劇,在公共場域釋放的原始本能,都屬於集體的精神返祖。今天人們可以4K修復《花樣年華》,卻遲遲修復不了靈魂上的破洞。

而人類學家項飆所說的「附近消失」,也在影院生態(tài)中具象化為雙重困境:人們既對物理空間的他人視若無睹,同時也對精神空間的傑作麻木不仁。當蘇麗珍第三次徘徊在2046門前時,前排4人組已經點亮4塊屏幕交頭接耳等下去吃哪家餐廳;當周慕雲把秘密封進吳哥窟石洞時,後面的女子高聲驚呼「怎麼還沒完!」旁邊的男伴邊安撫、邊炫耀:「王家衛(wèi)就這樣,就是這個調調?!苟鴱乃麄冞@突如其來的對話中回過神時,小貍已驚覺錯過了最後一個鏡頭。

但真正可怕的還不是某個觀眾點亮手機,而是愈來愈多人在默認這種失序的正當性。就像加繆筆下的鼠疫,當對他者感受的漠視成為群體癥候,每個人都在助長暴力。北京胡同裏的老影院經理說,曾有觀眾因勸阻屏攝者被揮拳相向;上海電影節(jié)期間,維護秩序的工作人員被譏諷「影院是你家開的?」這種理直氣壯的自私,最值得警惕。

在梵蒂岡西斯廷教堂,《創(chuàng)世紀》穹頂畫下的參觀者會自動保持靜默;在京都桂離宮,遊客的木屐必須換成軟底布鞋。這些空間神聖性的維護,本質是對他者存在的敬畏。而在黑暗裏按亮手機,在安靜中咀嚼爆米花,在他人凝神時大聲說話,摧毀的不僅是某場電影的完整性,更是文明社會賴以維繫的共情能力。那些在影院裏肆意橫行的電子屏幕,最後照亮的將只有自己靈魂的荒原。因為當所有人都只顧點燃自己的火把,人類終將失去共享星空的可能。